那是遥远的国度。
在大陆中西部,有温暖的海港和碧蓝的澄澈的天空。
那里有小小的山包,悄悄地站在平原的最远处,那里有小小王国的领主,从属于国王,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那里的钟表匠有一个孩子,12岁。
就像是每个小孩子那样,有学堂,有一条街上漂亮的小姑娘,有做不完的活计。
但有一点不太一样。
“快来,德罗西。”他爸爸指着远处的钟塔,“那也是我的作品,那个塔,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作品。”
他爸爸仔细看着那座塔,眼神眷恋,又复杂。
“那真是——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作品了……”
昏暗的灯光下,酒瓶凌乱的倒在地上,柜台上凌乱的陈列着过时的手表,橱柜里是蒙尘的时钟。
老表匠呜咽一声,拖着那副颓废的样子,低声咒骂着回到无人问津的小店里。
德罗西知道,他爸爸年轻时本来是各种的意气风发,但是他的【美学】已经不能够让几十年后的年轻人们再喜欢了。
或许是因为这份荣誉吧,他永远被停滞在那个钟楼的时代。
因为一个完成的东西,而失去了那些个安身立命的进取心,为此,德罗西的母亲也离他而去。
“我会做出比那个更好的作品的。”
他对老表匠一字一句的承诺。
老表匠没说话,他也没看出来,那个混着八分颓丧两份木然的脸上表达了什么。
那座钟楼已经是人力的极限了,可以精准定时,以尽可能少的损耗运行,取代它,绝对不是件易事。
就在那年,他开始接触炼金术。
他开始炼金,从一开始单纯的用于减少机械的损耗,再到研究更加大功率的机械,最后他突然想到再去创造一个崭新的,全然不同的钟塔。
一个新钟塔。
他怎么也没能把这个想法从脑中删除。
他开始制作图纸。
将取代五十米的钟楼,我们现在的时钟她要七十米,要排除那些简陋腐朽的装饰,用精美的,陶瓷和大理石装点外壳——
哪怕深夜也亮着灯火,那个构想,慢慢的完整了,慢慢清晰了,那个巨人,巨大的钟塔,在纸上,德罗西描画着她的模样,仔细标注着拆分图。
他做了点手工,靠着雕花练出的手艺,制作拙劣的人偶。
那个粗糙的木雕人偶,是他开始的梦想。
年复一年,到外面打工赚钱,赚钱买材料,还要砍柴。
他用陶土代替了木头,用刻刀描画,用那双看上去和少年人毫不相关的手,从那火炉里拿出零件,做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偶。
精巧的,生动的,用旧窗纱缝的裙子遮住了关节,上色刚好,健康美丽的少女。
他将她的躯干上写上了叫做坚固的符文,将她摆在柜台里,引起了路上的青年的关注。
衣着华丽的青年人在一次老表匠宿醉时造访了这家店。
“这个人偶卖吗?”
“不,那个只是我随便做的,还没资格卖呢。”
“不,不,那可不会。”青年血红色的眼睛笑眯眯看着他,“这可是足以承载生命的精巧的工艺品!”
“如果哪天您能在独立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人偶店,一定会很成功的吧。”
年轻人遗憾的看了看人偶,点了点头,出门去了。
“承载生命——”
德罗西看着那个人偶,脑中飞快的了什么。
他蹬蹬的跑上阁楼锁上门,拿出藏在枕头套里面的图纸,双手发抖的修改起来。
“核心”
这个构想第一次被他在他的图纸中被写出来。
要以某一物品作为基础,要有魔力,材质越是通透越好。
正如同薪火带动机械,沸腾液体,热量,灵魂,薪火……他们正划上等号。
他加了一个表盘,在地上;在地下,要有一个熔炉,要有一个巨大的能量,供给钟楼。
那将会出现“生命”。
他看着窗。
那眼神充满了一种热忱。
“疯了……哈……”他突然失去了力气似的,他靠在椅背上,捂着嘴掩饰笑容,茫然的看着那座塔。
——他要为了什么决定建塔来着?
在昏暗的灯火下,那张充满了疯狂的,木然的脸,那毫无波动的绿色眼睛。
德罗西咧开嘴,吹灭了蜡烛。
————————
某年,在一次皇家的祭典上,他们下了赏金,请工匠去翻修那座外表早已经不好看的钟楼。
“伯父,您家的德罗西呢?”小店铺早就不卖那些过时的钟表,现在里面摆着首饰,人偶,和各色服装。
主人家也已经不亲自去看店了,看店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
老表匠时常沉默的坐在楼上的阳台上看那座钟楼,自从他毫不打理的店这几年被德罗西接手,去做人偶,做服装,他就愈发沉默暴躁。
“谁知道……那个小子……他根本不想继承我的事业——去做衣服、去向女人推销……我才不知道他在哪。”
门口的姑娘撇了撇嘴没接话,插着腰看着街那头,眼神一亮,“啊,德罗西!”
她挥了挥手,“我家女主人订的大衣,我来取了。”
“当然了,请进吧,”他打开门,点上灯,屋子被布置的华丽又温馨。
柜台隔开了工作区和店铺,橱窗亮闪闪的,桌面一尘不染。
“你听说了吗?陛下要找个工匠设计钟楼和花园。”女仆接下货物,签字交钱,“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
“那就不用了。”德罗西微笑着,“因为我已经成功上任了。”
“你是说——”女仆瞪大眼睛,“天哪!”
“敬请期待吧。”
送走了女仆,他上了楼,在狭窄的走廊和自己的父亲面对面。
他正色看着父亲,“爸爸。”
老人用阴沉压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准备从他身边过去。
“我去接了陛下的要求,要重修钟楼——”
他没说下去,因为老人用一种可怖的目光瞪着他。
“你不能更改它……重修!你没那个本事!”
那个人将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
碧绿的,微笑的眼睛盯着那张暴躁的脸,他轻轻拾起地上的人偶,“当然了,我不修改它。”
他平静的绿色的眼睛像是玻璃的那样,直直对着他的父亲,又好像谁都没入他的眼睛。
“要创造伟业怎么能只是修补呢?”
德罗西这样说着,到了国王指定的别馆居住。
并且从那一天开始杳无音讯。
——————
但是传闻却像是长了翅膀,每个人都谈论起那个工匠。
【他说,他要辟开一个广场,那边将要做成表盘的样子。】
【他疯了,从接手那天,他就缩在工厂,石头和黏土被一车车送进去。】
【我听说他和某个宝石商人的遗孀有一腿。】
【——那真的是钟塔吗?】
————
那是人们看见巨大的钢的骨架,石质基石,再在上面用那烧好的瓷器装饰的巨人。
她胸前嵌着大块的紫色宝石,在光下熠熠生辉。
巨人闭着眼,面容沉静。
她手中拿着和地上的表盘的时针款式相同的长剑。
——对,代替了五十米的旧钟楼,新设计的,巧夺天工的女士成为新地标。
——克劳克,这个巨人叫做克劳克。
而这里叫做时钟广场。
————————
老表匠就在那个小楼里,在那个永远在塔的阴影下的店铺里,双手颤抖。
“看吧,崭新的钟楼。”年轻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很美吧?”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老表匠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钟楼。
“怎么了?”
德罗西的身后走出一个女人来。
她戴着宽沿帽子,帽针是鲜花模样的宝石,栩栩如生,随着她偏头,耳畔的紫水晶也闪着光芒。
“啊、我说呢……就是这个女的吧!那个传言里的,你的情妇?”
老人的表情还有一种隐含的绝望。
“醒醒吧,爸爸。”
那是非常疲惫,又非常纠结沉重的一句话。
“你不可能永远吹嘘着某件不属于你了的作品,然后以此谋生。”德罗西看着那浑浊又和他神似的眼睛,“你已经留在那时候太久了,太久了。”
“你会发现你人生的三分之二已经因为那个东西毁了,完全毁了,全部都过去了。”
“现在巴洛克式的建筑不再流行了,那些精灵风格的反而吃香,那些雍容的风格转向典雅,它们早就躺在首饰盒的最里边了。”
“妈妈已经离开你了——而我也要走了,”德罗西走到他身边去,并排看着那个塔,“我有想要尝试的事情,也不能一直这样停滞不前。”
他握住了那个沉默下去的老人的双手,“爸爸,我留下的钱足以使您安度晚年……但我始终觉得,最好换个地方生活。”
“我为您准备了离这里不远的住处,到那里去吧——生活在阴影之下,也不会知道阳光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女人微笑着压低帽檐,悄悄出去,把时间留给了他们。
“他们总会有很多事情要去处理——因为亲情的纽带。”从卖花姑娘手中拿了一朵鲜花,顺手丢下一颗水晶,她轻轻吻着花朵。
“他终有一天也会孤苦无依的吧……在炼金这条路上,哪怕是这般将息的温暖烛火也足够明亮了。”
——她手里的含苞的百合从碰到她嘴唇的地方开始变成宝石,她将它插进门边的小花瓶里。
“久等了,朱维尔小姐。”德罗西从楼上下来,手里提着箱子,“走吧。”
“走了就回不来了哦?”
“嗯,不回来了。”
“那走吧,到我的目的地去,那里有我必须学会的东西。”
“当然,老师。”他点了点头,冲着城里的广场念着一串串咒语。
“这可不行。”朱维尔什么都没说,她拍了拍手,随着她戒指上宝石发光闪烁,那巨人动了。
她脚踩在五米左右的空中,一步步,向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这是法塔的炼金术式,我把它铭刻在了那孩子的四肢上,这样就可以移动了。”
“是那个——”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对,当年我遇见你时拿到的那本手札。”
她走向巨人伸出的手上,坐在那里,德罗西跑过去,听她继续说。
“你以后也要学会这些才行,还有,把想记住的东西都记住吧,记得死死的,千万不要忘了。”
“为什么?”
“就好像我为什么叫做朱维尔一样。”魔女笑着,三分戏谑七分寂寞的笑着。
那年,德罗西27岁,朱维尔732岁。
——————
那座塔里住着一位信仰。
她的名叫做晨星,她的知识无人可及。
他应下了那个诱人的赌约。
他同样对炼制生命感到好奇和憧憬。
“那这样吧,你先创造不朽,我就送给你造物主留下的笔记。”
朱维尔去了人世考验,而他进了那个暗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
“这是哪?”
“这里是试炼场。”女神说。
那是漫长的,孤寂的,残酷的考验。
——————
孤独使人发疯,衰老使人无力。
于是他创造新的东西,装饰房间,从炉火里拾捡塑造不朽的零件。
一年,两年……四十年。
人造的薪火在天上熊熊燃烧,用核心对等驱动力,这期间他改造了钟塔,制造了制作零件的“蜂后”,还用朱维尔留给他的火精灵幼体制作了荆棘。
他在慢慢磨合,感悟那种材料间的微妙共性。
他一大半都不再是以前的的样子。
他快要没时间了,他知道快要没时间了。
他看着尚且懵懂的荆棘和那个巨大的,光亮的世界,那双玻璃做的绿色的眼睛又一次,仿佛想要流下泪水似的闭上了。
他是谁来着?说的是哪个国家的话?
在劳作里他沉默了四十多年,疯狂了四十多年,他早就不记得这些了。
那被改造的不再是人形的模样的身体,也痛苦的哀鸣着。
【我是什么样的来着?】
德罗西这样想,这样制作了一个人偶。
有一点点小雀斑,鼻子挺而尖,绿色的眼睛和棕色的头发。
在完成的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生命这个题目有那么一点点清楚了。
那就是眷恋。
他依旧眷恋,想念那个老表匠,想念朱维尔,想念那些个外界的一草一木。
他眷恋那真实的,温暖的阳光。
他的手指颤抖着,为那个人偶刻上一句句术式,然后把自己的心,把他的【核心】拿了出来,放进了人偶里。
“我输了,”两个德罗西看着自己,一齐微笑起来,“来吧,女神,我将履行我的诺言。”
“我将侍奉您1000年。”
老朽的,破旧的自己瘫倒在地上,德罗西埋葬了他,又再次工作起来。
这期间偶尔也会帮着做考官。
他建造城镇,制作居民,用不同核心造就的不同天性,不同知性,不同的孩子们。
他日复一日的教导他们,不再每天在自己的炼金房里工作。
他似乎已经变成人了似的,就像个普通的邻家哥哥那样。
“你什么时候才会为我献上满意的答卷呢?”女神问他。
“我恐怕交不出。“不知第几个他说,“我眷恋外面的世界,有不舍,但是如果离开这里就要抛弃这里的一切的话,还是算了,他们已经开始生活,开始享受生命,那为什么我要因为我的遥远的渴求去破坏眼前的不仅仅属于我的安详幸福。”
那位信仰满意的笑了。
她拿着那颗星星,那颗他曾经趋之若鹜的机械,推进了他胸腔里,取代了那个原本的核心。
“你的答复我不是很满意,但是,合格了。”
冷漠的信仰依旧疯狂,她不按常理出牌,恣意妄为。
但她从不违背公平。
“来吧,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让我的先知告诉世人你的伟绩。”
青年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就像是信口说的,又仿佛是陪伴了他一生似的,他流利的说出那个名字。
“克洛诺斯……我是克洛诺斯。”
那年,克洛诺斯451岁。
——————fin——————
在我想着如何联系故事时,我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个人。
他就是克洛诺斯,大概算是自己的孩子了吧。
是我一直在笔头,在涂鸦里偶尔想起写写画画的人物。
克洛诺斯的名字取自希腊神话。
意味时间之神。
我在这里只是取了他是【停驻在时间里似乎毫无变化】这样的表象,加上苍凉的努力之后再回头,早就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这样的意味。
更深层不再多说,多说无益。
我偏爱温和和善良,但是这个人物大概展现给大家的暂时只有那么多了,之后有机会再写写吧。